巴黎利瑪竇學院院長勞格文教授主講「道教儀式田野調查」紀要
2023年3月10日,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「人文思躍系列講座」本年度首次開講。本場講座採線上形式,由西南交通大學中國宗教研究中心主辦,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合辦。主講人勞格文(John Lagerwey)教授,為巴黎利瑪竇學院(Institut Ricci Paris)院長,法國高等研究學院(EPHE)、香港中文大學榮休教授。講題為「道教儀式田野調查」。主持人為政治大學華人宗教研究中心主任林振源教授。
正式演講前,勞格文教授首先講解了以「道」、「法」為主題的儀式分類詞彙及其內容。道與「神」有關,而法與「鬼」有關。雖然二者也包含鬼、神的內容,但是法主要用於驅趕讓人生病的鬼,在緊急的情況下舉行,節奏緊湊、動作激烈,說土話,以唱腔為主,後場音樂也較為喧鬧。道與神明有關,按週期定時舉行,節奏緩慢、說官話,念白與經咒居多。道屬於陽、文,法屬於陰、武。道處理的是天人關係,而法處理的則是人與鬼(地下)的關係。有關驅邪趕鬼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至周代:生病的原因是惡鬼附體,治病即是將鬼驅趕。道體現宇宙觀,而法與地方神明、地方傳統更具密切關係。
勞格文教授此次演講的內容概分為兩部分:臺北的法場和臺南[1]的醮儀,皆以他上個世紀80年代在臺灣的田野調查資料為基礎。首先,他展示了1984年11月期間拍攝的臺北法場照片,並逐一進行詳細解說。法場開始前,舉行儀式的場地會掛起紅布以提醒周圍鄰居小心鬼祟的侵擾,同時也代表以陽氣驅趕邪氣。法師在屋內佈置壇場,於北面掛起神圖,圖以三奶夫人為核心,最上面為三清。雖然法場的某些節次會啟請三清,但祂們並不是行法的主神,最重要的是老君和王母。左(龍)邊有兩張畫:閭山法主和長生大帝。右(虎)邊則是王母和註生娘娘。除此之外,兩邊還掛有羅太保和太保娘。供桌上有「道法二門」的宗師斗,斗內有五雷號令、師刀、一疊符(後續掛在病人房內),供品則是五碟甜棗。臺北的法場要啟請歷代祖師,根據主法道長朱堃燦的說法,法場屬陰,除了請三奶主法,還要請住在陰間的祖師來陽間助法。三幅神圖前的供品中也包括三牲,說明法更接近民間信仰。但法還是道教,因為最重要的法器如淨板、龍角、水碗、法鐘、法索在不用時要排成「一心」的形式,即強調法師的一心與誠心最為重要。
圖一:擺成「一心」形式的法器。
儀式開始後,法師先請神,同時也面向外請地頭神。然後出外至井邊請龍神,再回到事主家請灶神。接著做「奏狀」,將兩片蓋過天師印的三角形黃紙塞入頭巾,變成王母的徒弟。其後法師三次登上小凳子請神,並把裝有文狀的托盤頂在頭上,雙手揮舞扇子做白鶴狀,一邊模仿三奶夫人的樣子以女性的姿態走來走去,一邊唱誦步入天庭的路程。隨後以龍角作弓、師刀作弦,將扇子象徵性的射出,代表文狀已經上天。相較於道場宇宙觀的表達,這裡的內容更像是一場戲劇。雖然法師已經登天,但無法直接覲見三清,文狀還需烏龜(米龜)呈送。然後法師將師刀投向地戶,再舉起托盤踏上凳子唱誦,將文狀展示給列位神明觀看,最後將凳子拿到門前踢倒、燒紙錢,代表烏龜已將文狀送達。接續的內容是「拋法」,以瞭解病人生病的原因。然後做「敕符」,以雞冠血、鴨嘴、太上老君印來代表天、地、人敕令。隨之法師帶領家屬在戶外「拜天公」,期間以筊來卜問請神是否順利、神明對供品是否滿意,若不滿意則要「隨人口才」來向祂們說明(法師靠個人能力來組織語言唱誦)。然後舉行「過限」,法師在供桌前用小凳子搭設一座橋,捧著病人衣服的家屬及其他家人圍著桌子繞圈並多次邁過這座橋,象徵過關(度過各種難關)。再行「犒軍」,用米犒賞兵馬。續行「祭外方」,用生肉、雞蛋等祭鬼,勸其離開。根據朱堃燦道長的說法,生的供品不甚美味,使鬼不再留戀該處。法師拿著一個替身(紙人)進入病人的房間,病人吹(病)氣在紙人上,這也是源自三世紀(或更早)的一種傳統。然後行「翻土」,寓意將土地翻轉,使得原本屬於陰間而危害生人的鬼再度回到地下。此節的行法非常具有戲劇性,法師用一張捲起來的草蓆(代表黑龍),先進入病人房間拍打不同地點,再出外於廳堂不停拍打地面,然後倒立翻轉、披上草蓆變成獅子,以此驅趕鬼祟。本節結束後到戶外做「打天羅地網」,太保在攻關時不斷地利誘、威脅看守的小鬼,兩人對話穿插不少閩南語笑話,最終天羅地網被太保攻破,病人的魂魄被救出。續行「收魂」,法師站在桌子上招魂回來。《楚辭》已有招魂的儀式,這源自古老的概念,即生病是因為魂魄離開、鬼附體於人身。然後回到屋內,做「送陰火」。法師跪在草蓆上,先請兵馬,再「隨人口才」介紹病人的基本情況,然後法師舉著點燃的紙卷到處收陰火,又將火不斷吞入口中,最後將陰火送出村外。此時周圍的居民閉門不出,防止被驅趕的鬼誤入自家。以上就是法場的幾齣重要儀式。
圖二:法師做「奏狀」。
圖三:法師做「翻土」。
勞格文教授接續介紹臺南陳榮盛道長所主持醮儀,該儀式於1980年11月19-22日在臺東舉行。儀式開始前,道士在廟內鋪設壇場,同時封禁南邊的廟門以禁止非儀式相關人員進入,封禁後的廟門處會擺放鑑醮神明。此外還會供奉紙紮的天地水三官大帝像。沿著中軸線的方向,三官的對面,即壇場的北面供奉三清的畫像(掛軸)。所以,由信眾從家裡請來的鑑醮神明,實際上是在觀看醮儀、瞭解「道」的宇宙觀。內壇的兩側懸掛天、地、水、陽四府神明,代表了宇宙的官僚制度,也有康、趙、溫、高四大元帥鎮守壇場。外壇則在左右兩側供奉真武及其屬下金甲大神,張天師及其屬下朱衣真人,根據《靈寶畢法》的記載,心臟之神就是朱衣真人。這兩組神明代表了龍虎山、武當山,至少從元代開始,天師、真武就是道與法的代表。
接續簡要介紹了一些重要科儀。「發表」在子時進行,先用半小時製作淨水,再準備兩份開天符命,一個用於本節、置於呈送上天的方函之上,另一個用於朝科。高功身著绛衣,登上戶外的高臺,宣讀表文後將之與方函一起燒化。回到內壇「請神」,然後「禮十方」。接著就是每天都要進行的「午供」,供品由道士傳給各醮首向三清敬奉。第一晚做「分燈捲簾」,施舟人(Kristofer Schipper)已做過相關研究,[2]此科儀演繹了《道德經》所言: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」的宇宙誕生過程。「分燈」其實包含三個節次:第一「分燈」,先將廟內所有燈光、火焰熄滅,兩名道士到廟外用打火石的方式點燃蠟燭,此時廟埕鳴炮,而廟內的後場鑼鼓也變得緊湊熱鬧。兩名道士跑進殿內,先點燃科儀桌上的三根蠟燭,邊唱讚邊將蠟燭逐一送到三清面前。第二「捲簾」,道士分三次拉動三清前的簾子,第三次方正式捲起。簾子捲起後,即看到懸掛的「闕」圖,但依然無法得見三清的真容。第三「打金鐘、擊玉磬」,需交錯打擊以喻陰陽調和。最後所有的道士拿著蠟燭,到廟內各處重新點燃所有光源,即是「三生萬物」的體現。接著進行「宿啟」,該儀式在很早時已是靈寶齋的節次。「宿啟」中所行的敕水禁壇,由一名道士帶著面具扮演小鬼,將代表醮儀功德的香爐搶走,高功則持劍和水盂追趕小鬼,此時也帶有一些北部法場的戲劇化味道。將小鬼降服後,又是宇宙化的再現,高功禹步結界、於鬼門封禁壇場,隔絕鬼祟與污穢。宿啟的目的是建壇,建壇即是安放五篇真文。接續高功持醮首的手爐行「發爐」,此法《登真隱訣》中已有記載,高功將身中氣化的官將召出,然後將手爐還給醮首。高功道冠上的「仰」,在發爐時暫時摘下,發爐完成後再重新插入,這代表高功懂得與上天的溝通之法。而出官之法也出現在「正醮」時,都講拿著紙紮的功曹表馬以模擬登天的情景,壇場內則掛設「黃道」,描繪了高功存想、功曹登天的過程。第三天早上做「進表」,高功再度穿回绛衣,而祭品則包括豬、羊,很明顯帶有民間信仰的成分。進表科儀與廟內進行的朝科有很多不同之處,很顯然是在向老百姓展示科儀演法,即何為「道」,同時也是向上天祈求。高功的绛衣、頭冠上有很多符用於護身,進表結束後,醮首會請其中的一張回家。相較於內壇中三清的至高地位,在壇外,玉帝是進表的對象,這顯示了道教自身的宇宙觀與神明體系,與民間信仰有密切的關係,同時也存在區別,是道教儀式對民間信仰的妥協與合作。此節的最後,高功手執黑傘,腳穿高底朝鞋,代表位於天、人之間,天人合一。然後他跨過香爐,登上高臺,「闕」圖已掛起,都講、副講站在兩側。高功存想伏章,表官將表文呈送上天。清醮的目的在於重修、鞏固社區與道的聯盟。但為陽間帶來福氣、吉祥之外,也要兼顧對陰間孤魂野鬼的救度,因此需做「普度」,普度眾生的概念在五世紀的靈寶經中已出現。
圖四:靈寶道士做「分燈」科儀。
圖五:靈寶道士做「登台拜表」。
精彩的演講結束後,林振源教授進行了精簡的總結及分享:自己學生時期,勞格文教授既已強調,在深入研究之前要先做細緻的描述。今天勞老師就做了一場良好的示範,如何對道教儀式進行描述。隨後開放現場提問。呂鵬志教授首先提問,根據施舟人(Kristofer Schipper)的論文,臺灣南部打醮的「鳴金鐘、戛玉磬」需分別敲擊金鐘九下、玉磬六下,是否意為召陰陽鬼神,也是道教宇宙觀的體現?勞格文教授回應,九、六分別代表陽、陰,代表陰陽的配合、和睦,也有驅邪趕鬼的意涵,令邪鬼無法進入壇內。廣東財經大學的黃翔提問,自己在參加龍虎山初級高功班時發現很多東北「出馬仙」到天師府學科儀、傳度,並將道教科儀帶入自身的傳統進行修改,請問在其他地區是否也有此類民間信仰尋求正統身份的現象?勞教授認為,此問題比較複雜,應是新產生的現象。道教歷史中,宋代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,法師可以和乩童合作,在臺灣也有相同的情況。無論佛、道,都和民間宗教有很深的聯結。西南交通大學的李祥提問,勞教授在早期關於法場的著作[3]中曾提到閭山位於滿洲,是否指「醫巫閭山」?存在其他說法認為閭山可能在沉毛江,或在廬山,請問閭山具體在哪?勞教授回應,當時的論文並未確定「醫巫閭山」的說法,而且自己也不認同這個說法。閭山應該是一個傳說的地方,很多地方都有閭山。例如長汀的一個傳說提到,閭山存在於水底。林振源教授補充道,此篇論文原文為法文,於1987年發表,屬於開創性研究,李同學閱讀的應是自己近期發表的中文譯本。在勞老師之後,如葉明生、黃建興等學者都對「閭山」相關問題進行了考察,建議同學們在參考早期文章時,也要關照新近研究。勞老師在原文中只是將相關內容加註括弧提及,剛才已完整表述了自己的看法。隨後,神奈川大學的廣田律子教授援引自己對於瑤族的田野調查進行提問,指出當地人認為身體的三魂七魄離開就會生病,不一定和鬼有關聯,不知勞教授對此有何看法?勞教授回應,根據李建民、林富士的研究,戰國時期的知識分子基本上都否認生病與失魂有關,但是老百姓卻深信不疑。自己曾寫過一篇有關道教早期驅邪趕鬼的論文,也引用了李建民的一些研究,很明顯,生病與鬼的附體有關。寧德的田調故事可做補充,一位當地老人自述幼年罹患天花,正是因為被當地七聖女中的一位附體,需要到聖女廟拜神、解連,一直持續到16歲,這也和閭山的過關儀式有關。勞教授表示,一些有五猖五郎的儀式場合,老百姓也將失魂和生病聯繫在一起,要行收魂儀式。李穆安(Jacques Lemoine)對泰國瑤族的研究也發現,一個人生病,就要幫其找魂,總共十個魂魄,有些能在附近找到則病情較輕,嚴重則要到很遠的地方甚至天上尋找。正如《楚辭》中提到招魂,這是一個非常古老、中國南方原有,在東南亞也常見的關於生病的解釋。
圖六:神奈川大學廣田律子教授提問。
隨後線上的老師、同學們繼續踴躍提問,勞教授也以豐富的田野經驗及經典文獻一一作出詳細解答,大家都在感興趣的領域收獲豐富。來自海內外高校、科研機構的學人及道教界人士逾三百人參與了本次講座。
呂燁 撰寫
林振源 校閱
[1] 由臺南的靈寶道士至臺東建醮,詳參下文。
[2] Kristofer Schipper, Le Fen-Teng: Rituel taoïste, PEFEO 103, Paris: École française d’Extrême-Orient, 1975.
[3] 原作出處:John Lagerwey, “‘Les têtes des démons tombent par milliers’: Le fachang, rituel exorciste du nord de Taiwan,” Du bon usage des dieux en Chine, L’Homme 101 (1987), Janvier-mars, pp. 101-116.中譯參見勞格文著,林振源譯,〈「遊行天下斬妖精」:法場,臺灣北部的驅邪儀式〉,《華人宗教研究》,第十八期(2021.7),頁209-225。